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尋找消逝的足跡:台灣黑熊保育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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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:臺灣黑熊保育協會

06/21/2018 (齊若堯、戴美齡) - 「這種事越多,我們就越難做保育。」面對坊間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黑熊吉祥物,身處黑熊保育前線的臺灣黑熊保育協會執行長王嘯虎,感觸特別良多。此話乍聽之下,或許有點矛盾——吉祥物可增加動物本身的曝光度,應該是件好事才對;但事實上,這並不代表保育議題的推廣,或保育資源的同步提升。

 

臺灣黑熊貴為國寶,能引起臺灣人的認同和共鳴,使得黑熊吉祥物近年可謂「族繁不及備載」,不少企業、民間團體、政府組織都愛選用黑熊作為代表。舉例來說,世大運吉祥物「熊讚Bravo」模樣可愛,廣受民眾喜愛、名氣水漲船高,賽事結束更升格成為臺北市吉祥物,成了最新的當紅炸子「熊」。最近,北市府還打算替熊讚微整型,以利註冊商標,持續炒熱黑熊吉祥物的討論。

 

黑熊「萌經濟」 政府小確幸

 

政府推出的黑熊吉祥物除了熊讚之外,還有觀光局的臺灣喔熊、高雄觀光局的高雄熊、臺鐵便當的餐旅熊等;民間發行的則有威航威熊、寧夏夜市的寧夏熊、台灣吧的黑啤等。臺灣黑熊儼然已成為「萌」經濟的代名詞,但除了量產吉祥物之外,這些借助黑熊宣傳的企業與政府,又為這個臺灣國寶做了什麼?

 

與亞洲近鄰相比,就不難發現臺灣政府為黑熊投入的保育人力、物力十分匱乏:南韓於2001年啟動黑熊野放計畫,每年固定投入新臺幣5千萬元、黑熊復育小組共34人,經過長期監測,野外的黑熊從不到5隻,成長到50隻,近期更創下人工受精復育黑熊的全球首例。日本也不落人後,每年的黑熊保育預算約新臺幣4千多萬元,也有30多位黑熊管理、研究人員,如今黑熊超過1萬隻,每年尚可合法狩獵2千隻。

 

反觀臺灣,攤開中央政府總預算,2017年林務局「野生物保育計畫」共分配到6千多萬元,與11年前的2億8千萬元相比,整整少了2億多元。而20年間(1990-2011)臺灣黑熊的保育預算總計4,150萬,平均下來每年預算僅2百萬元,專門投入黑熊研究的專業人員更是少之又少。

 

「黑熊義工」吉祥物?真吉祥?假吉祥?

 

「現在大家都知道談保育是主流,但很多都只是檯面上的話。」王嘯虎以中鋼去年(2017)推出的股東紀念品「黑熊傘」為例。該傘設計獨特、大受歡迎,發放量上看70萬支。各路媒體爭相報導,提到傘的圖與顏色搭配,突顯中鋼長期關注生態保育;中鋼董事長翁朝棟也表示,中鋼拜訪了黑熊協會、尋求合作,長期為黑熊保育盡一份心力。但具體的努力究竟是什麼?王嘯虎表示,中鋼的確砸下重金育林,但針對黑熊的幫助,他僅以三字回應:不知道。「我不知道有哪個用黑熊(作宣傳的組織)真的有在做保育,」王嘯虎感歎道,儘管這類吉祥物形塑「可觸可及的親民形象」,但難以讓人珍惜生態。

 

臺灣黑熊研究翹楚、人稱「黑熊媽媽」的黃美秀則表示,與20年前她剛開始研究黑熊,很多人不知道臺灣還有黑熊的狀況相比,黑熊透過吉祥物宣傳的確已大幅提升民眾對於黑熊的認識。然而,如今吉祥物氾濫,保育訊息傳播不力,導致民眾談到黑熊,「心中只存有過度樂觀的期待。」她指出,倘若公部門與企業沒有釜底抽薪、積極面對問題,反倒不斷祭出小確幸政策搪塞、麻痺民眾,只會讓野保逐漸失焦,甚至誤導、加害民眾。

 

黃美秀回憶起某次南韓國家公園署來訪臺灣,看到各式各樣的黑熊吉祥物,便好奇詢問,臺灣政府怎麼處理黑熊商標版權、如何回饋黑熊保育?結果她發現,這些官方設計的圖像,幾乎都與黑熊保育沒有直接關聯,更別提專利技轉、回饋NGO的可能。直白的說,一尊尊佔據娛樂版面的黑熊人偶,已間接排擠黑熊保育的資源與關注。而黑熊除了臺灣特有種的形象,其瀕危的凶險處境幾乎無人提及,與主流的歡樂形象相比,更像是社會版面的淒慘故事、鮮有轉機。

 

黑熊價值:山林的守護者

 

臺灣黑熊貴為國寶,吉祥物的普及也拓廣了該物種的象徵意義。不過除了人類加諸的文化價值,黑熊對自然生態也至關重要:牠們是臺灣最大的陸地生物,更是唯一的大型掠食者,因此對草食動物的行為和族群控制,扮演著無可替代的角色,可避免特定族群過度繁殖,進而影響植物的數量和分布。

 

此外,臺灣黑熊喜食果實、移動力強,是森林中長距離的種子「播遷者」。且根據黃美秀的研究,相較於野外的自然落果,經黑熊食入的種子可有效提升萌芽率。因此,黑熊的存續間接影響了臺灣森林的棲地品質和物種多樣性,而這些都不是和藹可親的吉祥物可以勝任的。若單單只有玩偶,而沒有活生生的野生黑熊,臺灣的山林會受到嚴重傷害,最終成為一片寂靜枯地。

而臺灣黑熊在生態鏈中扮演的角色卻不在話下。由於臺灣黑熊數量稀少,加上缺乏持續的監測資料,至今未有臺灣黑熊全島野生族群的精確估算。目前,臺灣黑熊數量保守估計僅200至600隻。黃美秀也曾以黑熊的腳印、足跡進行評估,得到雷同的推測結果。

 

然而,光看冰冷的數字,也許無法真正體會現今臺灣黑熊的困境。

 

斷掌、斷趾:獵捕之痛

 

說到底,黑熊的存續危機,大概和牠們遠在地球另一端的親戚北極熊有異曲同工之妙——人為活動。1998年,正攻讀博士班的黃美秀率領一批研究團隊,歷時3年進行臺灣首次捕捉繫放黑熊的研究,捕捉到的15隻個體中,竟有8隻斷掌或斷趾;2014到2016年,黃美秀重啟繫放計畫,「身障熊」問題仍未見改善,11隻黑熊樣本仍有7隻斷掌、斷趾,代表非法狩獵、陷阱使用仍持續威脅這個臺灣國寶。

 

黑熊狩獵本只存於原住民文化中,不過漢人傳統上認為熊掌、熊膽具富貴滋補之效,漸漸促成捕獵商業化,獵人著眼高利潤而使用捕獸鋏等高效而殘忍的陷阱抓熊,助長山產生意的猖獗。當然,捕獵黑熊於法不合,一切買賣都在黑市進行,數據至今難以量化,但黑熊受到的迫害不曾停止。

 

最後的救熊者:臺灣黑熊保育協會

 

面對黑熊存續危機,投身黑熊研究多年的黃美秀,決定創辦全台僅此一家的NGO窗口臺灣黑熊保育協會。創辦初期,黃美秀因公務繁忙,急需一位熟稔行政業務的幫手協助經營協會。因緣際會下,她結識了時任師大顧問的王嘯虎。由於行政組織經驗的累積與豐富,王嘯虎受到黃美秀的請託,2013年起擔任黑熊協會顧問,2016年更成為駐會顧問兼執行長,領導協會的行政活動運作。

 

現年74歲的王嘯虎,可謂精通十八般武藝,本行為中科院天弓飛彈首席研究員,更曾在福特、裕隆、恆智重機等公司擔任顧問,長年闖蕩業界的他一共轉過17次行,卻誤打誤撞進入保育產業。受黃美秀之託,甫為黑熊協會把脈,王嘯虎就發現協會正逐漸失血。「當時協會經營不穩定,還陷入(吉祥物)文創的迷思,」王嘯虎回憶起5年前剛踏入協會時,看到6個職員只忙著包裝產品、跑郵局出貨,「商品囤積總值超過1百萬,根本賣不掉。」協會轄下的東部臺灣黑熊教育館館長李亭蓉也提到,當時協會裡「專業的人沒有辦法做專業的事」,科研、推廣難以落實。
 

為讓協會延續,王嘯虎上任後,立刻發揮過去在職場上果斷的執行力,替協會緊急止血。他先是取消商品生產計畫,以販售、贈品和會訊稿酬的方式有效消化庫存;接著精簡組織、排除冗員,將人事管理開銷壓在營運成本的25%以下。開源節流幾年下來漸有成效,目前在花蓮玉里設立的教育館已經自給自足,無需挪用其他資金。黃美秀對此表示:「王嘯虎透過從業經驗與長年累積的閱歷,毫無包袱的付諸行動,完全體現在協會(經營)的成效上。」

 

「他(王嘯虎)把錢都找來,我們就不用去找錢了,」談到王嘯虎如何改變協會,黑熊協會志工總召曾文賢笑著說道。他指出,協會在過去多半利用募款、標案籌措資金,來源不穩定、風險高,抵銷人力成本後根本不夠用。此外,協會將黑熊商品化,也和協會的教育宗旨相違背。王嘯虎上任後,廣邀企業合作,利用異業結盟、回饋協會的策略,成效有目共睹。

 

合作首屈一指的案例,不得不提協會與高端文創機構「知音文創」聯手推出的「來趣找黑熊」系列產品。雙方在合作備忘錄中約定,知音文創捐出訂價10%,而協會則提供黑熊保育的中英知識文案。透過這些小而美的文具、生活用品和隨附的保育資訊,消費者得以間接親近、認識臺灣黑熊,而協會每季也能獲得近100萬的保育基金。

 

身為創始會員、屏科大野保所畢業、受黃美秀指導的協會活動專案經理郭彥仁,也對王嘯虎的執行力很有感。「因為王執行長在,才讓我們忙得有方向,」郭彥仁指出,NGO資源有限、行政工作繁雜,幸虧有王嘯虎訂定的目標策略,才為協會建立明確的架構、運作更加順利。

 

而除了水平的行政、活動部門,王嘯虎也提出上游學術研究、中游科普推廣、下游企業合作的垂直整合,讓志工和專員專注投入黑熊保育。黑熊協會清晰、高效的人事組織,更讓T恤合作廠商Postatee的蔡忠和總監踏入協會辦公室時便直呼:「這才是個(像樣的)協會!」

 

營運穩定後,協會更將保育的範圍擴大,如在苗栗、臺中進行的石虎保育計畫就由黑熊協會贊助。王嘯虎說,單做黑熊保育太狹隘,將逐步擴及臺灣的陸域保育類生物,今年更將土地納入考量,「因為保育不能脫離土地。」曾文賢也點出,協會之所以不願依賴公部門補助,是因為臺灣需要保育的生物太多,既然黑熊協會能夠自力更生,就要將資源留給其他物種,避免產生排擠效應。

 

協會越興盛、黑熊越淒慘?

 

然而,問起野生臺灣黑熊的近況,王嘯虎坦承,儘管協會業務樂觀,但黑熊本身的未來展望卻非如此。長年深入黑熊研究的郭彥仁也表示,除了上述的黑熊獵捕問題,山地開發、自然觀光、道路鋪設都在與熊爭地。而人類活動與黑熊生存的中、低海拔森林高度重疊,森林砍伐、作物種植、聚落發展也將黑熊殘存的棲地化為破碎分離的「孤島」,使黑熊基因交換困難,也很難躲避天災威脅。

 

根據黃美秀的研究,黑熊移動範圍廣大,能在100平方公里的環境內到處活動覓食。然而,山區的道路開拓經常破壞森林的連續性。除了路面本身的面積壓縮黑熊的生存空間,提供獵人深入黑熊棲地的機會,增加非法狩獵的可能;錯綜的道路也如開山刀一般,將山林切割得更加零碎,使黑熊暴露於森林邊緣的果園與農田,犯下破壞作物的「獸害」而遭到獵殺。目前,黑熊為躲避人類、交通的威脅,多前往地形險峻陡峭的偏遠山區活動。其中播遷能力較弱的母熊更容易受阻於人為干擾,被侷限在單一保護區內。

 

面對大環境的惡化,郭彥仁感慨,由於資金和人力雙雙不足,黑熊野保目前依然缺乏立即而完整的監控資料。除了有限的衛星訊號遙測,走進山林的調查就像是「電玩《世紀帝國》的村民走入未知地圖,只有所處的小範圍方圓是可見的」,他以生動的比喻描述,「然而,走過的地方過一陣子便又再度陷入黑暗,我們難以知曉。」王嘯虎也說,協會無法回答目前究竟救了幾隻熊、復育了幾公頃的棲地,付出難以量化,乍看之下,所有努力在短時間內鮮有成果。

 

黑熊保育的漫漫長路

 

「但我們依然會努力,跟上(保育應有的)腳步,」郭彥仁在訪問中自信地提到。黑熊保育在近期難以見到成效是不爭的事實,但黑熊協會仍期盼善用各界資源,從改善黑熊個體到整體環境做起。

 

舉例來說,黑熊協會與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合作,進行熊隻的救傷任務。今年,協會也加入了林務局的「綠網計畫」,建立黑熊通報系統,借助民眾力量快速回報,即時釐清熊出沒的行蹤,並提供專業處理諮詢,避免正面衝突、獵殺黑熊的可能。年初各大媒體爭相報導屏東山區「熊吃蜂蜜」的畫面,就是蜂農善用通報系統、接受建議撤離食物源蜂箱,使事件圓滿、和平落幕的好例子。

 

此外,黑熊協會也支持各界的黑熊研究計畫、廣納各界提案。今年臺大獸醫系助理教授余品奐就向協會申請近22萬台幣的資金,進行黑熊血液及毛髮中重金屬的濃度監測,長期下來建立資料庫、評估黑熊可能的生存壓力。而黃美秀也表示,儘管當前「沒有大組織,也沒有前仆後繼的人員投入」,但黑熊的野外研究仍持續進行,最新進度是台中東勢林管處通過的黑熊捕抓監測計畫,走入山林的研究不曾停歇。
 

至於環境面的保育,協會期待從改變人開始改變環境。郭彥仁提到目前正在推動的「公民科學家計劃」,藉由鼓勵民眾走進山林、裝設自動照相機,建立黑熊監測的資料庫。今年協會也選定花蓮卓溪、玉里的6所小學進行到校宣導與實作,由卓溪鄉的卓樂國小開始,從學童擴及家人和社區。

 

協會的教育推廣也得到正向回饋。2017年4月22日,協會收到臺北市萬福國小師生為世界地球日規劃的黑熊保育活動,包括繪本閱讀、話劇表演、裝置藝術、黑熊闖關等,翻轉單向宣傳、打造雙向溝通。除了校園宣導,李亭蓉也表示,東部黑熊教育館強化在地的連結,進行保育推廣,最近已經發現當地居民與山友對於黑熊逐漸改觀,培養正確的認知。

 

努力積石成堆 臺灣仍有希望 

 

臺灣黑熊協會辦公室的黑熊畫像,葉子的纏繞代表與環境的互動,訴說著靈性的輪迴。(圖:張哲彰攝)

 

曾文賢在訪問最後,分享了一則小故事。他說,有一次在黑熊館執勤,他遇到一家從基隆大清早開車前來的家庭,「我們11點開門,11點半他們就到了,專程來聽我們的導覽。」臨走之前,那一家的爸爸還稱讚曾文賢與館內志工講解出色,「我們此趟不虛此行!」曾文賢笑著說,那時候他的心裡很暖、很踏實,也看到臺灣保育的希望。也許,一切就如黑猩猩研究者珍古德(Jane Goodall)女士所言:唯有了解才會關心,唯有關心才會行動,唯有行動,生命才有希望。

 

雖然協會現在既沒功夫也沒錢統計保育成效,但王嘯虎說,努力就像丟石頭到水裡,「雖然水底的石頭都看不清楚,但總有一天積石成堆,總會露出水面。」黑熊協會讓越來越多人認識、關心黑熊,鼓勵更多人展開行動,期盼某日,臺灣能真正成為「有熊的國度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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